【关键词】 荀子 正名说 儒家 名学
一、荀子正名的背景
荀子的正名说是承袭孔子的命题而来的。孔子在《论语》中用了很简短的一段话来说明他的观点,荀子则写了整整一篇文章来完善孔子的学说。时代不同了,对手不同了,对于儒家来说,正名的意义也更重大了。
在孔子那个时代,各国还有可能打着圣王的旗号实现自己的政治意图,对于周王朝的礼制尽管已不能完全遵从,也不敢公然摒弃。孔子对周礼还抱有幻想,认为结束当时的混乱局面的关键在于让各国都遵循礼制,因而他的正名说偏重于守名。后孔子时代,社会愈加走向分裂,行政管理体制与思想价值体系越来越混乱:“今圣王没,名守慢,奇辞起,名实乱,是非之形不明,则虽守法之吏,诵数之儒,亦皆乱也。”(《荀子·正名》)[[i]]在这种情形下,儒家的思想体系受到其他学派的严峻挑战:“今圣王没,天下乱,奸言起,君子无执以临之,无刑以禁之,故辩说也。”(《荀子·正名》)[ii]孔子时代那些隐者逸者不断将自己的对社会的叛逆系统化,形成了各自的学说。荀子认为,儒家的挑战来自十子:纵情性,安恣睢,禽兽行,不足以合文通治的它嚣、魏牟;忍情性,綦蹊利跂,苟以分异人为高,不足以合大众,明大分的陈仲、史鱼酋 ;不知壹天下、建国家之权称,上功用,大俭约,而僈差等,曾不足以容辨异,县君臣的墨翟、宋钘;尚法而无法,下修而好作,上则取德于上,下则取从于俗,终日言成文典,反紃察之,则倜然无所归宿,不可以经国定分的慎到、田骈;不法先王,不是礼义,而好治怪说,玩琦辞,甚察而不惠,辩而无用,多事而寡功,不可以为治纲纪的惠施、邓析。面对这十家的挑战,儒家的孟子和子思也没有办法予以有效地回击,只能“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……案往旧造说,谓之五行,甚僻违而无类,幽隐而无说,闭约而无解”。(《荀子·非十二子》)
孟子似乎没有清晰地看到儒家的这种困境,他认为儒家的对手只是杨、墨两家。孟子说:“圣王不作,诸侯放恣,处士横议,杨朱、墨翟之言盈天下。天下之言,不归杨则归墨。杨氏为我,是无君也。墨氏兼爱,是无父也。无父无君,是禽兽也。”(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)[iii]孟子认为要对抗这两种理论,只有坚持儒家礼制。孟子的应辩,还是要回到禹、周公和孔子的老路上去,走的是孔子守名的路子。这种学说,与当时的社会环境已经很不协调了。借用弗德烈·詹姆逊(Fredric Jameson)的说法,语言成了儒家思想的牢房(the Prison-house of language)。荀子说他是俗儒:
逢衣浅带,解果其冠,略法先王而足乱世术,缪学杂举,不知法后王而一制度,不知隆礼义而杀诗书;其衣冠行伪已同于世俗矣,然而不知恶;其言议谈说已无异于墨子矣,然而明不能别;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;得委积足以揜其口,则扬扬如也;随其长子,事其便辟,举其上客,亿然若终身之虏而不敢有他志:是俗儒者也。(《荀子·儒效》)
韩非子也批评说:“今世儒者之说人主,不善今之所以为治,而语已治之功;不审官法之事,不察奸邪之情,而皆道上古之传,誉先王之成功。儒者饰辞曰:‘听吾言则可以霸王。’此说者之巫祝,有度之主不受也。”(《韩非子·显学》)子张氏、子夏氏、子游氏一類的儒者則被荀子斥為“贱儒”:
弟陀其冠,衶禫其辞,禹行而舜趋:是子张氏之贱儒也。正其衣冠,齐其颜色,嗛然而终日不言、是子夏氏之贱儒也。偷儒惮事,无廉耻而耆饮食,必曰君子固不用力:是子游氏之贱儒也。(《荀子·非十二子》)
儒家的学说长期没有得到发展,各种新事物纷纷出现,原先的那套话语体制越来越僵化,无法呈现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,不能实现指示功能也就无法实现伦理政治功能。唯一的办法是制定新的话语来完善表达机制。
异形离心交喻,异物名实玄纽,贵贱不明,同异不别;如是,则志必有不喻之患,而事必有困废之祸。故知者为之分别制名以指实;上以明贵贱,下以辨同异。贵贱明,同异别,如是则志无不喻之患,事无困废之祸,此所为有名也。(《荀子·正名》)
从外部看,儒家学说面对各家学说更为严峻的挑战;从内部看,儒家学说没有得到充分发展;从实用性看,儒家学说与社会环境越来越不适应。荀子制名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提出来的。
二、荀子正名的原则
荀子制名有个总的原则,那就是:“若有王者起,必将有循于旧名,有作于新名。然则所为有名,与所缘以同异,与制名之枢要,不可不察也。”(《荀子·正名》)哪些要循于旧名呢?“后王之成名:刑名从商,爵名从周,文名从礼。”(《荀子·正名》)刑名、爵名、文名都要有所根据。散名则要约定俗成:“散名之加于万物者,则从诸夏之成俗曲期,远方异俗之乡,则因之而为通。”(《荀子·正名》)循于旧名即要求利用一切已有的成果,摆脱时代和学派的局限,显示出强大的包融性的特点。
名无固宜,约之以命,约定俗成谓之宜,异于约则谓之不宜。名无固实,约之以命实,约定俗成,谓之实名。名有固善,径易而不拂,谓之善名。
固善的是旧名,无固宜、无固实的是新名,旧名不可以随便更改,新名却可以约定俗从。旧名是传统的精华,新名是时代的产物。这种结合,充分体现了荀子的将传统与现代相结合的思路。我们看一看荀子循旧名作新名的方法。
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。性之和所生,精合感应,不事而自然谓之性。性之好、恶、喜、怒、哀、乐谓之情。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。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。虑积焉、能习焉、而后成谓之伪。正利而为谓之事。正义而为谓之行。所以知之在人者谓之知。知有所合谓之智。智所以能之在人者谓之能。能有所合谓之能。性伤谓之病。节遇谓之命。是散名之在人者也,是后王之成名也。(《荀子·正名》)
性、情、虑、伪、事、行、知、智、能、病、命等都是先秦诸子共同关注的理念,各家的定义都不相同。重新厘定这些理念,有助于申说儒家的学说。孔子说:“性相近也,习相远也。”(《论语·阳货》)告子说:“生之谓性”。(《孟子·告子》)庄子说:“朴素而民性得矣。”(《庄子·马蹄篇》)荀子说“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”。荀子的说法汲收了孔子、庄子、告子的思想,然后进一步引申“不事而自然谓之性”,将“性”定义为一种自然的状态。荀子没有停留在“性”的层面上,而是进一步引出“情”这个概念。这是此前儒家没有说清楚的东西。荀子把六种“性”的表现形态称为“情”,并认为:“性者,天之就也;情者,性之质也;欲者,情之应也。”(《荀子·正名》)道家认为情欲不是人的本性:“盈耆欲,长好恶,则性命之情病矣” 。(《庄子·徐无鬼》)又说:“有人之形,无人之情。”(《庄子·德充符》)荀子认为有情就会产生情感的取向,这就是“虑”。“虑”的概念也是此前儒家所没有提到的,可能来自法家或兵家。韩非子说:“虑其后便,计之长利也。”(《韩非子·六反》)虑就必有所行动,这就是伪。伪是荀子着重推出的一个概念。老子说:“智慧出,有大伪”。(《老子·十八章》)荀子说:“不可学、不可事而在人(天)者,谓之性;可学而能、可事而成之在人者,谓之伪;是性伪之分也。”(《荀子·性恶》)荀子提出“性”、“伪”这一对概念,是要说明性是先天的,伪是后天的。“人之性恶,其善者伪也”。(《荀子·性恶》)先天的性是恶的,后天的伪是善的。老子认为“伪”对“性”产生了消极影响,荀子认为“伪”对“性”产生积极影响。荀子说:“性也者,吾所不能为也,然而可化也。情也者,非吾所有也,然而可为也。注错习俗,所以化性也;并一而不二,所以成积也。习俗移志,安久移质。”(《荀子·儒效》)进而提出“化性而起伪”,以强调教化的作用。他说:“今之人性恶,必将待师法然后正,得礼义然后治。”(《荀子·性恶》)强调环境也好,强调教化也好,都与道家的无为而治相对。从以上的分析可知,荀子从界定“性”这个旧名出发,引入“情”、“虑”等相关概念,并最终完成对“伪”这个核心概念的阐释,从根本上肯定了儒家的教化说。孟子好辩,却往往陷入语言逻辑上的纠缠(如他对四端说的辨析)。荀子正名从基本概念的辨析与制定入手,用传统的旧瓶装上了时代的新酒,[iv]使儒家的学说得以巩固和发展。
三、荀子正名的方法
荀子正名是从完善语言的指示功能开始的。荀子认为语言表达功能的弱化,主要体现在语言与世界的对应性不强,他提出了缘天官的办法。
然则何缘而以同异?曰:缘天官。凡同类同情者,其天官之意物也同。故比方之疑似而通,是所以共其约名以相期也。形、体、色、理、以目异。声、音、清浊、调、竽、奇声、以耳异。甘、苦、咸、淡、辛、酸、奇味以口异。香、臭、芬、郁、腥、臊、洒酸、奇臭、以鼻异。疾、养、凔、热、滑、铍、轻、重、以形体异;说、故、喜、怒、哀、乐、爱、恶、欲、以心异。心有征知。征知,则缘耳而知声可也,缘目而知形可也。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。五官簿之而不知,心征之而无说,则人莫不然谓之不知。此所缘而以同异也。然后随而命之,同则同之,异则异之。单足以喻则单,单不足以喻则兼;单与兼无所相避则共;虽共,不为害矣。知异实者之异名也,故使异实者莫不异名也,不可乱也,犹使同实者莫不同名也。(《荀子·正名》)
天官有眼、耳、口、鼻、体、心等,相当于人的感觉器官(Sense organ),与古印度哲学中的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六根的提法相似。缘天官实际上是重视人的感官系统对世界的反应,要求语言体系的建立要回到语言与世界对应本身,而不是一味追求语言的逻辑构建。“不见而名”。(《老子·第四十七章》)“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。”(《荀子·解蔽》)司马谈《论六家要旨》说:“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,然其正名实,不可不察也。”又说:“名家苛察缴绕,使人不得反其意,专决于名而失人情,故曰‘使人俭而失真’。若夫控名责实,参伍不失,此不可不察也。”荀子的缘天官是针对道家、名家的观而言的。
洛克阐明了许多解决滥用文字的方法,其中重要的一条,就是实体与外物相契合。(And distinct and comformable ideas in words that stand for substances.)[v]荀子的缘天官就是要借助观察实物来观察各实体的主要性质。这些主要性质,只有借助实地的观察才能为人所知晓,其他方法是不易应用的。(deas of the leading qualities of substance are best got by showing, And can hardly be made known otherwise.)[vi]荀子试图把语言从虚空的本体表达与本身的逻辑推演当中解救出来,重新确认语言符号与世界的对应关系,以回应语言逻辑自身构建世界的不完全现象。“夸诞生惑”(《荀子·不苟》),荀子认为如不注重事物本身,就会产生三惑。
“见侮不辱”,“圣人不爱己”,“杀盗非杀人也”,此惑于用名以乱名者也。验之所以为有名,而观其孰行,则能禁之矣。“山渊平”,“情欲寡”,“刍豢不加甘,大钟不加乐”,此惑于用实以乱名者也。验之所缘无以同异而观其孰调,则能禁之矣。“非而谒”,“楹有牛,马非马也”,此惑于用名以乱实者也。验之名约,以其所受,悖其所辞,则能禁之矣。(《荀子·正名》)
以名乱名、以实乱名、以名乱实是宋钘、列子、惠施、公孙龙子的观点。这些观点的产生,都是语言符号的发展过程中,语言逻辑功能得到过分强化,越来越悖离了语言指示功能的必然结果。洛克说:“逻辑和辩论最能助进文字底滥用”。(logic and dispute have much contributed to abuse of words.)[vii]但缘天官是不是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呢?未必。天官所获得的只是主体对客体的一种感觉(sence),这种感觉受到诸时间、位置等诸多因素的限制,因而往往产生一些错觉(sense illusion)。
冥冥而行者,见寝石以为伏虎也,见植林以为后人也:冥冥蔽其明也。醉者越百步之沟,以为蹞步之浍也;俯而出城门,以为小之闺也:酒乱其神也。厌目而视者,视一以为两;掩耳而听者,听漠漠而以为哅哅:埶乱其官也。故从山上望牛者若羊,而求羊者不下牵也:远蔽其大也。从山下望木者,十仞之木若箸,而求箸者不上折也:高蔽其长也。水动而景摇,人不以定美恶:水埶玄也。瞽者仰视而不见星,人不以定有无:用精惑也。有人焉,以此时定物,则世之愚者也。彼愚者之定物,以疑决疑,决必不当。夫苟不当,安能无过乎?(《荀子·解蔽》)
现代心理学认为,由于受到某些知觉(percrption)规律的影响,可能产生一些知觉错误。这些错误包括知觉防御、晕轮效应,首因效应、近因效应和定型效应。荀子称之为蔽:“故为蔽:欲为蔽,恶为蔽,始为蔽,终为蔽,远为蔽,近为蔽,博为蔽,浅为蔽,古为蔽,今为蔽。凡万物异则莫不相为蔽,此心术之公患也。”(《荀子·解蔽》)我们总是从许多事物中被动或主动地分出(选择)知觉对象,这就是知觉的选择性。知觉的选择性受到客观因素和主观因素双层限制。客观因素包括对象的特征、背景和组合,主观因素包括主体的需要、动机、兴趣、性格、气质和经验知识。斯多亚学派认为:外在的事物作用于感官,在灵魂中引起心灵的激动,这两种运动遭遇,在灵魂上产生出如同印迹那样的结果。正常的感觉要求灵魂的健康、外在事物的存在、遭遇运动的位置和方式的适当条件,否则就会产生不正常的结果——幻象(φανια-σμα)。幻象是混乱的运动在灵魂上留下的模糊痕迹,不表示事物的真相。灵魂在不健康的状态中如同梦境之中,在没有外在事物的情况下会想象出虚假形象;或者事物以不适当的方式作用于感官,也会产生错觉。荀子将关注的重点放在主观因素方面,认为错觉的产生主要是由于“中心不定”、“吾虑不清”的缘故。(《荀子·解蔽》)要消除错觉,还得从心入手。荀子认为,在天官之上,还有一个天君:“耳、目、鼻、口、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,夫是之謂天官。心居中虛,以治五官,夫是之謂天君。”(《荀子·天论》)又说:“心不使焉,則白黑在前而目不見,雷鼓在側而耳不聞”。(《荀子·解蔽》)
心者,形之君也,而神明之主也;出令而无所受令。自禁也,自使也,自夺也,自取也,自行也,自止也。故口可劫而使墨云,形可劫而使诎申,心不可劫而使易意,是之则受,非之则辞。故曰:心容,其择也无禁,必自现,其物也杂博,其情之至也,不贰。……故曰:心枝则无知,倾则不精,贰则疑惑。以赞稽之,万物可兼知也。身尽其故则美。类不可两也,故知者择一而壹焉。(《荀子·解蔽》)
荀子认为避免知觉错误的重点在于主体的内心状态。
心未尝不臧也,然而有所谓虚;心未尝不满(两)也,然而有所谓一;心未尝不动也,然而有所谓静。人生而有知,知而有志;志也者,臧也;然而有所谓虚;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。心生而有知,知而有异,异也者,同时兼知之;同时兼知之,两也;然而有所谓一;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。心卧则梦,偷则自行,使之则谋;故心未尝不动也;然而有所谓静;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。未得道而求道者,谓之虚壹而静。(《荀子·解蔽》)
虚、壹、静是名家、道家、法家都使用的术语。宋、尹学派认为“心不洁则神不入”。老子说:“致虚极,守静笃。万物并作,吾以观复。夫物芸芸,各复归其根。归根曰静,静曰复命。复命曰常,知常曰明。不知常,妄作,凶。知常容,容乃公,公乃王,王乃天,天乃道,道乃久,殁身不殆。”(《老子·十六章》)庄子说:“夫虚静恬淡、寂寞无为者,万物之本也。”(《庄子·天道》)又说:“言以虚静,推于天地,通于万物,此之谓天乐。天乐者,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。”(《庄子·天道》)韩非子说:“故虚静以待:令名自命也,令事自定也。虚则知实之情,静则知动者正。有言者自为名,有事者自为形,形名参同,君乃无事焉,归之其情。”(《韩非子·主道》)荀子发扬了名、道、法诸家的修养心志的工夫,将虚、壹、静引入儒家。虚壹而静的状态可以引导人们进入一个自我发现的世界,与佛教瑜珈(Yoga)派的入静(samādhi)和日本佛教的悟道(satori)相似。根据格林(Green)等人的研究,这种状态还会使脑波经历某些变化。[viii]
荀子的独特之处在于,他的虚壹而静是建立在缘天官的基础之上的。赫布(Herron)及其所领导的研究小组的实验表明,受试戴上护目镜不容许有任何视觉,他们的耳朵和鼻孔被堵住,沉重的夹板和靴子使关节和脚难以活动,他们孤独地坐几个小时后,就会产生幻觉。[ix]皮尔斯(Peire.C.S)说:“进行解释以心灵需要附加上观察(即对于指号所指的东西的预先亲知)才能得到的关于指号的那部分理解都是在解释之外的。”[x]
斯多亚派认为,词汇的意义既是指示对象(ση-μαινóμενα)又是含义(σημαíνoνια),前者是词汇指称的外部事物,后者是词汇表达的思想内容。逻各斯既是内在的,又是外在的。内在逻各斯(λóγos ’ε νδιáθειoς)即无形的思想,外在逻各斯(λóγoς лρoφριкós)即语言。语言和对象不可分,语言和思想也不可分。荀子说:“相形不如论心,论心不如择术。形不胜心,心不胜术。”(《荀子·非相》)论心还只是荀子正名的第二层,论道才是荀子正名和终极目标。
心知道,然后可道;可道然后守道以禁非道。以其可道之心取人,则合于道人,而不合于不道之人矣。以其可道之心与道人论非道,治之要也。何患不知?故治之要在于知道。(《荀子·解蔽》)
“道”是老子提出的一个哲学范畴。道家之道具有无形无象、无始无终、不可被感知、不能被表达的特点。儒家也讲道,孔子说:“吾道一以贯之。”(《论语·里仁》)又说“朝闻道,夕可死矣。”(《论语·里仁》)儒家多论人之道,乃伦理之实体:“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。”(《论语·里仁》)“子贡曰:‘夫子之文章,可得而闻也;夫子之言性与天道,不可得而闻也。’”(《论语·公冶长》)道家多论天之道,其道乃哲学之本体:“天之道,不争而善胜,不言而善应,不召而自来,姗然而善谋。”(《老子》七十三章)[xi]儒家论道,以人伦为自然立法,追求一种秩序与伦理,是自然的人化;道家论道,以自然为人类立法,追求的是超越与睿智,人是自然的一部分。荀子说:“道者,非天之道,非地之道,人之所以道也,君子之所道也。”(《荀子·儒效》)在对道的体论上,荀子坚持的是儒家的路线;就道的形态来说,荀子又汲收了道家的内容。老子说:“道者,万物之奥。”(《老子·六十二章》)荀子说:“夫道者,所以变化遂成万物也。”(《荀子·哀公》)
万物为道一偏,一物为万物一偏。愚者为一物一偏,而自以为知道,无知也。慎子有见于后,无见于先。老子有见于诎,无见于信。墨子有见于齐,无见于畸。宋子有见于少,无见于多。有后而无先,则群众无门。有诎而无信,则贵贱不分。有齐而无畸,则政令不施,有少而无多,则群众不化。(《荀子·天论》)
万物是道的一个方面,一物又是万物的一个方面,一物与道之间隔了三层,因而很难全面地理解道:“夫道者,体常而尽变,一隅不足以举之。”(《荀子·解蔽》)这与柏拉图所说的理念(εíδos)说颇为类似。[xii]法家、道家、墨家、名辩家众说纷拏,最根本之处就在于没有全面地领会道。所以,荀子正名最后落实到道的层面上。
辞也者,兼异实之名以论一意也。辨说也者,不异实名以喻动静之道也。期命也者,辨说之用也。辨说也者,心之象道也。心也者,道之工宰也。道也者,治之经理也。心合于道,说合于心,辞合于说。正名而期,质请而喻,辨异而不过,推类而不悖。听则合文,辨则尽故。以正道而辨奸,犹引绳以持曲直。是故邪说不能乱,百家无所窜。有兼听之明,而无矜奋之容;有兼覆之厚,而无伐德之色。说行则天下正,说不行则白道而冥穷。是圣人之辨说也。(《荀子·正名》)
三、荀子正名的意义
老子说:“圣人不行而知,不见而名,不为而成。”(《老子·四十七章》)“不行而知”是知行观,“不见而名”是正名观,“不为而成”是道论。在先秦思想体系中,行知观、正名观和道论紧紧联系在一起的。儒家的行知观孔子已经讲得很充分了,正名观和天道观孔子却谈得很少。这两项工作,是荀子完成的。殷商以前的先民把语言看成一种神秘的力量,从卜辞中,我们可以看出,他们完全相信语言与整个世界的对应。道家沿着语言与宇宙对就关系思考,发现了语言对应宇宙规律的局限性,就形成了无名的理念。道家的语言观是一种哲学。儒家完全承认原始语言的神秘力量,试图将其适用于人类秩序。儒家的正名学与政治伦理相关。名辩家就语言本身作思考,发现了是语言内部的逻辑规律,对语言采取了一种近乎科学的态度。在儒家的名学中,孔子正名是三层次的体系:名正——言顺——事行,注重行与知的结合,其侧重点是政治实践。荀子强调实与名之间的对应,进而实现名与心的契合,最后实现心与道的融通。这就是荀子正名说的体系:“心合于道,说合于心,辞合于说”。荀子在道——心——说——辞——实五者之间,构成一个多层次的体系,这个体系不仅是言语体系,也是思维体系和价值体系。荀子将孔子的正名学充分拓展,从卫道的高度来表明儒家的一贯立场,远比孟子辩说思想更为现实和深刻,就是后代的学者,也很难超越。韩非子说:“用一之道,以名为首,名正物定,名倚物徙。故圣人执一以静,使名自命,令事自定。不见其采,下故素正。因而任之,使自事之;因而予之,彼将自举之;正与处之,使皆自定之。上以名举之,不知其名,复修其形。形名参同,用其所生。二者诚信,下乃贡情。”(《韩非子·扬权》)这是就名的行知功能而言的。《春秋繁露》卷十《深察名号》:“名生于真,非其真,弗以为名。名者,圣人所以真物也。名之为言真也。” 这是就名的指示功能而言的。最能完整体现荀子正名思想的,是宋学所标举的《大学》:“物格而后知至,知至而后意诚,意诚而后心正,心正而后身修,身修而后家齐,家齐而后国治,国治而后天下平。”王阳明认为:“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,其格物只在身心上做。”这是片面发展了荀子正名中的养心修道功能,有时难免会产生一种幻觉,陷入失语的境地。
郭沫若说:“荀子是先秦诸子中最后一位大师,他不仅集了儒家的大成,而且可以说是集了百家的大成的。”[xiii]李泽厚说:“荀子可说上承孔孟,下接易庸,旁收诸子,开启汉儒,是中国思想史从先秦到汉代的关键。”[xiv]我们认为,在全球化背景下,我们的言说方式陷入了很深的困境,受到来自外界与现代的严峻挑战。荀子正名思想的启示在于,要实现中国传统话语的现代转型,不应该仅仅从语言层面来探讨,还应该将其上升到现代生活实践与传统价值观念相对接的层面,将言说问题同时看成思维问题、价值问题,才能得到很好的理清思路。否则,我们将在失语症的困惑当中无休止地纠缠下去。
[i] 王先谦撰.沈啸环、王星贤点校.荀子集解.北京:中华书局.1989年第1版.1988年印.
[ii] 适先生认为辩说的是当时一批“愤世派”的思想家(a group of destructive thinkers or iconoclasts),与柏拉图《对话集》中的诡辩派(σoφιστής)相似。胡适:《先秦名学史》,学林出版社,1983年版。页18。
[iii] 参看《墨子·兼爱》(孙诒让注、孙启才点校:《墨子闲诂》,北京:中华书局,2001年版,第99-128页)和《列子·杨朱》(杨伯峻注:《列子集释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9年第1版,1985年第2次印刷)。
[iv] 李泽厚:《荀易庸记要》,《文史哲》,1985年第一期。第14页。
[v] John Locke. 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,Dover Publicatios,Inc.New York. 2(3): 153.1959.
[vi] John Locke.. 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, Dover Publicatios,Inc.New York. 2(3): 159.1959.
[vii] John Locke. Abuse of Words .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,2(3), 127.1959.
[viii] G·墨菲、J·柯瓦奇《近代心理学历史导引》,林方、王景和译,商务印书馆,1980年版。第473页。
[ix] G·墨菲、J·柯瓦奇《近代心理学历史导引》,林方、王景和译,商务印书馆,1980年版。第458页。
[x] Collected Papers Cambridge, Mass: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, 1931-1958.p.179.
马斯编:《剑桥论文集》,哈佛大学出版社,1931年第1版,1958年印刷,第179页。
[xi] 《老子》七十七章:“天之道,其犹张弓欤?高者抑之,下者举之,有余者损之,不足者补之。天之道,损有余而补不足。人之道,则不然:损不足以奉有余。” 八十一章:“天之道,利而不害﹔圣人之道,为而不争。”
[xii] Plat Republic.Book.Ⅹ. The Dialogues of Plato.Translated by B. Joeett, M.a. Random House.New York, Ⅰ(1937),852-9.
[xiii] 郭沫若:《十批判书·荀子的批判》,《郭沫若全集》历史编第二卷,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。第213页。
[xiv] 李泽厚:《荀易庸记要》,《文史哲》,1985年第1期。第12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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